

《升起潜望镜》第六篇 永远的中士
李忠效

永远的中士
一
据说,我们那条小里小气的M型潜艇是以前从外国买来的,已经很旧了;靠在我们国产的03型潜艇边上,就像一个大哥哥领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小弟弟。从潜士校毕业时,我非常盼望能分到03艇上去。结果还是分到这条M艇上来了。虽然用今天的眼光看,03艇也已经陈旧落后,但在当时,总觉得比M艇有气派。不说别的,舱室就比M艇多一个。03艇是七个舱室,M艇呢,只有六个。就为这,和分在03艇的同志走在一起,像比别人矮半截。我不喜欢M艇。有一次我无意中说了句“M艇真没劲!”没想到立刻招来中士老兵淳于铁的斥责。“M艇怎么了?小?六个舱室少而精,小艇打仗机动灵活!”那神气,好像我说了他什么,伤了他自尊似的。淳于铁比我多吃三年潜灶,个子矮矮的(据说只有一米五四),却粗墩墩的,小号的水兵服穿在身上,中间一扎,活像一只装粮的布口袋。大概矮子天生就有见人矬半截的自卑吧,什么“少而精”,“机动灵活”,唬谁?阿Q头上有疤忌人说亮,你个儿矮就说你忌人说小得了!我心里不服,却没敢吭。那时候当新兵都像小媳妇儿,可不像现在。“别瞧不起M艇,”他继续用教训的口吻对我说,“过去小米加步枪还打胜仗哩!M艇不是盐碱地,M艇也能出将军!”他的态度太认真,认真得叫人感到有点小题大作。我不否认M艇也能出将军,可我并没说我要当将军啊。我只想到大艇上去干个痛快。我鄙夷地撤撇嘴,没理他。说实话,别看我是个新兵,肩上扛着两个铁锚(列兵军衔的标志),我还真没瞧得起他。你多吃三年潜灶又怎样?就你那身肥肉,就你那副尊容吧!我敬重的是那种身材魁梧,性格粗犷的标准的男子汉,真正的男子汉。据说他在家乡有个对象。那天来了一封信,一个上士老兵和他开玩笑,把信举到头顶让他够,他跳着高儿也够不着。上士老兵搂着他的肩膀说:“铁子,你才一米五四,什么时候再长高二十厘米就好了。”他却说:“一米五四怎么了?雷锋也一米五四,雷锋和我一般高!”矮就矮点儿吧,能像人家雷锋那么小巧玲珑也好啊,他却既不小巧也不玲珑,一米五四的个儿,体重竟有一百五十多斤。水兵们聚在一起喜欢胡闹,搞点恶作剧什么的,用以调剂枯燥的业余生活。又一天,还是那个上士老兵,拿了一把椅子放在地中央,指着床头柜上的一袋糖块说:“铁子,你要能从这椅子下面钻过去,那袋糖就归你了!”他看看椅子,又看看糖;看看糖,又看看椅子,动心了。他先把水兵服脱了,又把海魂衫脱了,只穿了一个背心。试了一下,发现背心也碍事,最后干脆光了脊梁,裸出一身结结实实的肥肉来。上士老兵踩着椅子,坐在椅背上,他在下面艰难地认认真真地钻,众水兵在一旁大叫加油,那场面精彩之极热闹之极,我敢说决不亚于观看马戏团的演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真的叫他硬钻过去了。上士老兵站在椅子上郑重宣布:“你赢了,这糖归你了!”当他满怀胜利的喜悦,得意洋洋地抱起那袋糖准备往床头柜里放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的那袋糖不见了,这才知道上了当:“他妈的,是我自己的糖!”哈……大家都笑,好几个人笑得岔了气儿。笑过之后,我不由得想:这人也真够贪小利的,潜艇兵什么糖没吃过?为了一袋杂拌儿竞出这样的洋相。还是个中士呢!我瞧不起他。海上雾好大,雾笛不停地呜――呜――叫,像一头老牛在呼唤它走失的犊儿……
二
我说过,我是不想当将军的。当将军那么容易!但我也决不愿当个孬兵。我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和淳于铁比比高低。一条堂堂七尺的汉子,能叫他比下去?不过很快我就发现,在许多方面我无法和他比。这家伙身上有一股“邪”劲。将军必备的素质?我不知道。舰队要举行游泳比赛,我们到舰队游泳馆进行赛前训练。那天,正巧“八一”跳水队的女跳水队员们也在那里训练,我们去的时候她们还没走。姑娘们穿着五颜六色的游泳衣,从高高的跳台上旋转、翻腾而下,一个个体态轻盈,动作优美,犹如一只只彩色的小燕子,凌空飞跃在跳台池水之间。水兵们全都直了眼睛。她们是在七米跳台练跳。那地方我上去过,像站在云端上,只觉得头大,鼓了半天勇气,出了一身冷汗,终于没敢跳下来。而这群姑娘却显得那么从容。我们都为姑娘们的胆魄和技艺赞叹不已。淳于铁在旁边不以为然地咕噜了一句:“这有什么,我敢从最上面一层往下跳。”几分钟之后,当女跳水队员们出水上岸时,他竟真的出现在十米跳台上,不知什么时候溜上去的。“下面请看8311――”他怪模怪样地朝我们喊道。“8311”是当时跳水运动的高难动作,看了一回《女跳水队员》,他记住了。一个不会跳水的人,从那么高往下跳真危险。我们吓坏了,心都提到了嗓眼儿。“铁子,不准胡闹,快下来!”我们的政委惊恐地喊,声调儿都变了。“没事,政委,你放心吧!”他在跳台上伸展着圆乎乎的身子,并没把政委的话当作一回事。也难怪,平时政委好像特别喜欢他,总是跟他嘻嘻哈哈,一天到晚铁子长铁子短的。现在好,他要给政委好看了。“8311――”淳于铁张开两臂,身子向前一倾,离开了跳台。还没离去的女跳水队员们吓得“嗷――”地惊叫起来,叫得我们头皮子发炸,直倒凉气儿。他大概想学一个“飞燕展翅”或者别的什么高难动作,可是他太缺乏跳水基本功了。他不是脚朝下,也不是头朝下,而是平着身子摔落下来,像一只大蛤蟆,啪地一声,重重地砸在水面上,水花溅起老高,半晌不见他的影子。我们的心一下收紧了。政委命令大家立刻下永,这时他慢慢悠悠地浮上来了,像一只轮胎。几个人把他拖到了池边。我以为他已摔得灵魂出窍了,谁知他只像是游了百米下来,稍显得有点疲劳,别的全无异常。他朝怒气未消的政委做了个鬼脸儿,抹了一把脸上的海水,他妈的,这玩艺,还挺难!"我们把他拉上池岸,只见他前胸以及大腿内侧都泛起了一片红色,可见这一下摔得不轻。可他刚刚活动了几下身子,又扑咚一声跳进水池,嘴里还叫着:“8311――”海上雾好大,雾笛在不停地呜――呜――叫,像一头老牛在呼唤走失的犊儿……夏天,我们部队在码头西面的海湾里用防紫网围起一个游泳场,每星期的一三五下午都安排游泳。一天,我们班几个人按老习惯做千米竞赛――沿着防鲨网游一圈。这时正赶上涨潮,流很急,游起来要比平时费力得多。游到一半的时候,忽然我的腿抽筋儿了。我正准备歇息一下,猛地一个大浪涌来,一下把我漂到了防鲨网外面。就在这时,听见岸上瞭望台的喇叭在喊:“回来――,回来――,不要往外游,外面有鲨鱼!”我一扭头,看见二十米外的海面上果真有一条黑脊鳍的大鲨鱼正慢慢悠悠地朝这边游来。立刻感到一股凉气从尾巴根儿疾速上窜,冲进后脑。心说完了。平时一般很少见鲨鱼的影子,偏偏我被冲出来,鲨鱼出现了……手脚已经不听使唤,脑海里一片空白。纯粹是一种求生的本能在指使我的手脚乱蹬乱划。我想赶快游回防鲨网里去,可是一着急,另一条腿也抽筋儿了……我陷入了绝望之中。慕地,我看见一个人影挥臂向我游来。顿时我心中又升起生的希望。同时我又为他的安全担忧,真想说:别过来,危险!喊出来却是:“快点,我不行了,快点!”恐慌比运动更消耗体力。我已经支持不住了,直往下沉。那人一个海豚穿浪,扎过来拽住我的胳膊就往回游。这时我才看清,是淳于铁!“不要紧张,全身放松!”他沉着地命令道。那神态真有点像运筹帷幄的将军。别看他跳水不行,但游水技能还是很棒的。借着浪势,他没几下就把我拖到防鲨网边上。这时正好一只救护舢板划来,人们七手八脚把我拖了上去。我定睛一看,大鲨鱼已经离得很近了。它一定还没有嗅到人体的腥味儿,如果我们谁身上流点血出去,它会箭一样飞过来的,就连小船也会被它拱翻!由于过分紧张和疲劳,我倒在一个同志的怀里失去了知觉。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已躺在热烘烘的沙滩上。腿已经不抽筋了,两个腿肚子还有些痛。我顾不得这些,翻身坐起寻找淳于铁。旁边的人指给我看,他正若无其事地躺在沙滩上晒太阳。他那粗短的身子,像一个大肉团。要是以往,我一定会感到好笑。但是这一次,我笑不出来,我的心里酸溜溜的。后来我听说,那天下午,在另一个游泳场,有个人被鲨鱼咬去一条腿……海上雾好大,雾笛在不停地呜――呜――叫,像一头老牛在呼唤走失的犊儿…… 迷乱的回波
大海生病了。肚子疼,或者是羊角疯。笑脸突然间变成一付狰狞的面孔,又吼又叫,全身都在痉挛,把个明亮的世界搞得昏天黑地,阴森可怖。战舰在海上巡逻。平日里显得那么威武雄壮的钢铁之躯,此刻竟像一叶轻舟在波谷浪尖上荡来荡去。唐兴龙晕船了。数不清已经吐了多少次,他只觉得五脏六腑都不在原位了,像一件脏衣服在洗衣机里翻卷。头脑里面熄了灯,眼前悬着一条银河。真想一头撞到海里去,和大海同归于尽。他坐在荧光屏前,忍着脑袋像要炸裂开似的疼痛,一手压着一直翻腾不停的胃,发饧的眼睛紧盯着荧光屏上那些海浪、岛屿、轮船……的回波。他身子软软的,骨架像都错了位,精神一松弛就会倒下去。但他不想躺倒。他不愿让人把他看成是个没有男子汉血气的熊包。他是个很爱面子的人。在海校学习时,尽管许多专业到地方用不上,也不感兴趣,但他还是学习很认真,有时候为了考得好成绩,他几近废寝忘食。学员队领导和教员们都很欣赏他,很快就发展他入了党。原想能留校的,没想到最后还是分到舰上来了。前几天女朋友又来信,问他下步的打算,家里那面她已经为他活动得差不多了。一个削好的苹果递到他的跟前,黄澄澄的。一个小太阳。他的眼睛骤然一亮。“吃吧。吃下去胃里能舒服点。”李正良说。部门长安排他俩值一更,李正良带他。一股诱人清香飘进鼻腔,那么爽心,真恨不得一口把它吞下去。但是他却轻轻推开了李正良的手:“我吃不下,你自己吃吧。”听老兵说,以前的舰灶标准是一块二,伙食挺好,水果也发得多,一发一脸盆。像苹果这种“大路货”大家都不稀罕吃。现在可好,舰灶标准长到三块一,伙食差不说,水果更少得可怜。一月发那么一两回苹果,三五个,大家都当宝贝似的不舍得吃,留着待个老乡战友啦,或者馋得受不住了打打牙祭。没有办法,过去苹果一毛几一斤,如今长到八九毛了。李正良这个苹果锁在抽屉里足有半个月了,不时拿出来闻闻香味儿,就是舍不得吃。一天,有两个水兵见他抽屉忘了锁,便打开抽屉想给他悄悄“咪西”了,正巧被他发现,差点儿与那个水兵红了脸。此刻,怎么好意思伸手去接呢?“嗐,快拿着!”李正良不耐烦地说,“不然胃里没东西,再吐要吐血的!”盛情难却。也怕从嘴里喋出那红物来。只好接了,满心的感激自不必说。李正良和他换了位置,让他在一边慢慢地吃。还告诉他,晕船的时候一定要吃东西,吃不下也要吃。这样才能有东西吐,不伤胃。但是不要吃干的,饼干馒头都不好,吐的时候不顺溜,难受。也不要吃鱼吃肉吃有味的疏菜,比如芹菜韭菜。吐出来味太大,熏人,而且吐什么够什么,以后再不想吃。更不要吃辣椒,吐得时候辣嗓子,喘不上气儿。要吃稀饭,吃咸菜,最好是吃罐头,吃水果。他慢慢地啃着那个小太阳,嘴里甜甜的,细细地咽下去,顿觉胃里有无数只温柔的小手在抚慰那蠕动的四壁,舒坦极了。李正良看看他:“怎么样?”他答:“很好,谢谢你。”李正良对他的谢意不屑一顾:“得了,别酸了。你们这些大学生啊!”那一“啊”意味深长。让他琢磨了好半天。李正良注视着荧光屏,再没理他。他忽然记起,从出航以来,李正良好像一直没吐过。便问:“李正良,你不晕船?”也是,不然他哪来的那么多经验之谈呢。看来晕船是可以锻炼的。他想起他在海校学习时读过的一本书:《自愿经受大海考验的人》,作者是一位叫阿兰·邦巴尔的法国医生。他为了探索在海上蒙难之后如何生活下去的方法,独自一人,不带任何食品和淡水,乘小艇横渡大西洋。他在海上以吃生鱼、喝海水维持生命,与风暴、孤独、失望进行不屈不挠的斗争、历尽千难万险,艰苦航行六十五天,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为解决人在海上遇难后的生存问题。找到了一些方法,提供了有力的证据。那位阿兰·邦巴尔可称是位真正的男子汉!他想。他有些羡慕他。顾西双来到雷达舱,见他在吃东西,挺满意:“还行吧?”“你到厕所去看看吧,那里有好戏。”顾西双的脸上露出一副轻蔑的神情。量船的时候,最好不要乱动,一般情况下越动越想吐。无奈部门长在看着他。什么事呢?他也有些好奇。舰晃得很厉害,刚一站起身,就觉得胃里的东西在往上涌。他用舌根憋紧喉咙,跌跌撞撞跨出雷达室,像宇航员在太空行走,身体常常失去重心,左一脚右一脚,好不容易走到厕所门边,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一条黄龙从口中跃将出来。他替李正良感到惋惜,心中空落落的。厕所里面满地狼籍。随着舰体的摇晃,瓷砖地上的污水秽物流过来流过去,看在眼里更令人作呕。难道部门长就是让我来看这个?当下心里有几分气恼。正在这时,他听见厕所里面传出低低的哽咽声。于是他踮着脚尖走了过去。厕所的门闩着,拉不开。他从门上边探头一看,只见一个人两手紧紧抱着头,蹲在那里呻吟着哭道:“妈呀,这罪不是人遭的……”“喂,干什么哪?”他这时已经忘记了晕船,挺有精神地叫道。那人抬起头,原来是范天云。满脸泪水,一嘴鼻涕。平日的帅劲儿此刻全无。整个儿一个落难公子的可怜相。“天云,你怎么了?”他探身从里面拨开插销,拉开了门。“兴龙,我实在受不了了!”范天云五官都挪了位。“看看你这个样子,也不怕丢人!”他把自己的手绢递给他。手绢是庄丽送的,真有点舍不得。“那你就去跳吧,一定会有很多人跟着跳。那会儿就有人说谁谁像你了!”他鄙夷地说。他忽然间觉得自己的形象一下高大起来。他像掉进一眼枯干的深深的并里,上上不去,喊又没人听,头上的一小片儿天空,时明时暗。仿佛有无数张面孔在朝他看,还笑,就是没有人来理他。这几天,他的情绪坏透了!本来他是想在实习期间太平度日,不与任何人产生冲突与摩擦,以求实习期满能顺利“过关”。不曾想,在党小组讨论发展问题时,还是与顾西双发生了争执,并且遭到顾西双的抢白。部门里有个雷达兵,智商较低,但是很能干活,真可谓“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人称革命老黄牛。支部认为,该同志已经具备了党员的条件。小组讨论时,没有人表示异议,马上就要通过了。就在这时,也不知唐兴龙的哪根神经起了作用,他毅然跳出来投了反对票。他说:“我上舰时间不长,对此人不十分了解。但是有一件事可以看出这个同志缺乏是非观念,不敢坚持原则。上礼拜部门里两个战士打架,都动了手。后来两人都说是对方先动手的。据说当时只有他在场,把他叫来作证,他却吞吞吐吐,说他什么也没看见。我认为,若用党员的标准来衡量,还有些差距。就目前的状况看,他只是个能干活又听话的好兵而已。这种好兵是容易当的,任何一个文化低、智能差的人都可以做到……”“不管怎么说,”顾西双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人家还是脚踏实地干了工作的。干总比不干强,比那些虽然文化高,智能好,但不安心工作,一天到晚总想溜的人更强!"唐兴龙顿时傻了,也哑了。他觉得部门长的话就是针对他说的。奇怪,他怎么知道我心中的秘密呢?莫非是偷看了我的信,或者是哪个要好的同学泄露了“天机”?再一想,我今天不是自找没趣么?管那么多闲事干什么!自己什么德性,还一本正经说别人!真是莫名其妙。刚才哪来的那么一阵子热情?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入?过后,他总觉得自己做了亏心事、又被人看破,见了谁都淡巴巴的,心里发虚,脸上没光。每天的光景过得没滋没味,比白开水还白开水。不几天,舰上又出了一件让码头上所有的学生官都丢脸的事;那位声称要“为海军现代化建设贡献力量”的范天云不声不响开了小差。临走留下一张纸条,声称再也不回这个倒楣的地方来了。这种人部队也不稀罕要,退回给了学校。这件事在码头上引起一场轩然大波,那些本来瞧不起学生官的人更加瞧不起他们,什么难听的话都有。唐兴龙听了像发疟疾,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他觉得范天云的逃跑是他们所有学生官的奇耻大辱,叫他们没脸见人。由范天云的开小差,他联想到自己。实际上,自己不是也一直在筹划逃离这里么?堂而皇之的“逃”与他的公开的逃,性质上有什么不同?庄丽又来信问他向回转的事。他不知该怎么办。他的心像一口枯井。那盘磁带也有日子没听了。唐兴龙做梦也没想到,他的一个极为平常的发现,竟然受到舰长的赏识,而且成了舰长的红人。但他并没感到高兴,反而感到有些悲哀。海军是个现代化程度比较高的军种,人的现代意识也应该很强才对。而实际上,在许多方面跟不上。舰上本来装有多种自动控制系统,但是由于某些设备不太过关,认为不保险,便被统统弃于一旁。连操炮还要人工手摇,五分钟便累得水兵满头大汗。舰上的炮瞄指挥系统就因为炮瞄雷达与指挥仪联锁装置出过毛病,舰长信不过它,每次火炮实弹射击,都是由测距手用光学测距仪进行观测。舰长说这样把握性大。结果那天出海打靶,遇上大雾,光学测距仪失去作用,难以判断弹着点的偏差,舰长急得直挠头。唐兴龙坐在荧光屏前,偶然发现炮弹落水溅起的水柱在荧光屏上有回波,便对顾西双说,用雷达测弹着点准确速度快,受海情影响小,不是可以帮助枪炮部门解决一个难题么?舰长对这个想法非常重视,立即召集雷达、枪炮两个部门进行商讨,制定了详细的协同措施。一试,真成。支队考试时,竟得了一个优秀!这在舰史上还是头一回。从此,舰长政委大会小会必提唐兴龙大名,把他誉为学生官的楷模,号召大家向他学习。舰长越是抬他,他越是难受,越是悲哀:都什么年月了,才知道使用雷达瞄准,又是那样原始的方法,有什么好嘘的!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这件滑稽而并不可笑的事为他那平庸乏味的生活增添了某种色彩。苍凉蛮荒的戈壁,纵有一棵芨芨草,一条小蜥蜴,也会给他带来一点绿意,几许生机。为了打发那无所事事的时光,他真的开始用心研究那被遗弃已久的枪瞄指挥仪了。查阅了大量的资料,请教了许多技师和业务长,他发现指挥仪的输出电路不太科学,就找了顾西双和李正良,想邀他们一起对输出电路进行一番改革。可顾西双对此不感兴趣,认为那是异想天开。唐兴龙不服气。别人越是说不行的事他越想试试。三个多月后,一条合理的电路设计出来了。经科研和生产单位鉴定,可以装机使用。一试,满灵,为舰上解决了大问题。舰长亲自给他和李正良颁发了三等功勋章。一时间,唐兴龙成了支队的一颗明星,成了舰长和政季的骄傲。庄丽来信发脾气,问他为什么不及时给她回信。这时他才恍惚记起,有一封写好的信可能忘了寄。他连忙写信向她道歉,说他如何如何忙,并报告了他的好消息。――我真高兴。高兴的不仅仅是得到了荣誉,还因为我在这块“漂在海浪上的国土”上找到了自己……――既然你找到了自己就可以忘记别人,那么你就永远找你自己去吧……――庄丽,我希望你能理解,在这里我有很多事情可做。――是的,但我现在晕得已经不那么厉害了。我的体会是:困难到来的时候,咬咬牙就会过去的……一只美丽的百灵伤心地飞走了,渐渐飞出雷达作用距离,荧光屏上一线淡淡的回波也渐渐消失了。灰色屏幕上一片迷蒙。庄丽一直没有再来信,他也一直没有再去信。有一天,当他终于明确地意识到,从此将永远失去庄丽的时候,他一个人在默默流泪。对着海湾上空那勾冷冷的残月,他拿出庄丽送他的那盘磁带,认真地听,把全世界的事情都抛到脑后,所有的柔情蜜意,立刻就包围了他,又使他忆起过去那些令人心醉的好时光。他真想再走回她的身边,可是当他真的提起笔来,那种冲撞心扉的激情又不知跑到哪去了。从舷窗口望出去,外面是辽阔无垠的大海,海面上漂荡着白色的渔帆,偶尔有海豚在波浪间跳跃,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孤线。调皮的海鸥不时在舷窗外面探头探脑,洁白的长翼会把一股股湿润的海风搧进舱来,扑在面上凉津津的。他把那盘磁带压进了皮箱底。军舰在黑色的法兰绒般平荡、柔和的海面上航行,像一把巨大的裁刀,无情地划破了大海的胸膛。舰尾,螺旋桨传出的沉闷的打水声,仿佛是大海发出的痛苦的呻吟。唐兴龙站在二层甲板上,凭栏远眺,不知怎么忽然想起这几句话来。这是几天前他在一本什么杂志上看到的。诗人对大海的独特感受,引起了他心理的共鸣。他现在认为,海,就应该是奔腾的,喧嚣的。汹涌澎湃,波澜壮阔,不然,就形同死潭,会使人感到沉闷。比如此刻便是。有人很喜欢阳光下平静的海面那温柔的情姿。他却觉得,那种景致脂粉气太浓;那是女性的海,小姐的海,美则美矣,但缺乏生气,缺乏那种雄健、粗犷的男性的生气。他的实习期已满,听说这两天就要公布任职命令。一想到这个时刻,他的心里就呼然一动:从那一刻起,我就正式跨入人民海军军官的行列了!但是一想到这不过是他人生道路上的一个新的起点,今后还要继续在这条舰上,在现任舰长的手底下工作,他的心又有些沉甸甸的。这是因为,前几天他无意中把舰长“得罪”了。那天,舰长召集各部门的领导和一些技术骨干开“军事民主会”,舰长满面春风地说:“最近一段时间,我们舰的训练开创了较好的局面,引起了上级业务部门的关注,过些日子,上级要在我们舰开军事训练工作现场会。我们呢,也要再努一把力。我今天召集你们,就是想请大家民主民主,下一步,咱们怎么把训练搞得更好!”会上的气氛很活跃。这不仅是个献计献策的好时机,还是智慧与才能的大竞赛。唐兴龙没有发言。他在想:舰上的训练到底开创了什么好局面呢?所有的一切与以前有什么不同?“小唐,你都有些什么想法?”舰长满有兴致地问。别的人也都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这使他很有些不自然。“那,我就说几句。”他用舌头抿了抿嘴唇,犹犹豫豫地说,“我觉得我们目前的训练还比较保守,离现代战争的要求还差得很远。比如说,我们现在虽然使用了炮瞄指挥仪,捕捉目标和测偏的效率提高了,可是我们的火炮自动操纵系统还没有正常使用,还在人工操炮,这就无法快速完成战术动作。马岛之战的经验已经证明,从发现导弹到击中目标,只有一分来钟的时间,如不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做出反应,用火炮进行拦截,那就会被导弹击中。”舰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展平的脸皮像被冰冻了一般,青青的,毫无表情。角落里发出窃窃私语。唐兴龙顿了一下,鼓鼓勇气,又说:“因此,我认为我们目前的状况还不适宜开什么现场会。我们现在还没有什么可以炫耀和值得人家学习的东西。最紧要的是,从舰领导到各部门、各战位,进一步解放思想,积极克服各种困难,真正开创出一个好的局面来。”唐兴龙话音刚落,立刻有人将他的军:“小唐,你能不能具体点说说怎么去开创新局面?”“这个问题嘛,坦率地说,我个人能力很小,开不出包治百病的药方。但是在座的各位都有可能开出一两种药方来。”过了好一会儿,舰长才像从遥远的沉思中醒来,清清嗓子,于笑两声,说:“唐兴龙同志谈的意见很好,应该引起我们大家的重视。以后这样的会我们还要常开。大家还有什么意见?没有?今天就到这里吧。散会!”会散了,显得有些匆匆忙忙。谁也说不清舰长是否达到了预期的目的。唐兴龙敏感地发现,从这天起,舰长对他的态度完全变了。晴见多云。多云转阴。有雨。不知什么时候起风了,天上那几颗可怜的星星也被脏抹布一样的乌云抹去了光亮。云垂得很低,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哧啦,黑暗的天空亮起一道紫色的闪电,接着,从遥远的天际传来一阵沉闷的雷声,像石轱辘在碾盘上干滚。这时候,不知怎么他忽然又想起了庄丽。有一次他们去看电影,散场时遇上大雨,他们本来带着雨具,却心血来潮,故意冒雨骑车回家。他们把身子哈得很低,宛如两只打湿了羽毛的鸟儿在飞翔……“咔啦啦”一声巨雷,炸响在他的头顶。紧接着,一串串铜钱儿似的雨点,从军舰的前方斜射下来,砸在甲板上“劈哩啪啦”响,像乱了节奏的军鼓。顷刻之间,唐兴龙便浑身透湿。他感到雨点打得脸疼,却一动不动,像一根柱子。他感到很惬意。风声、雷声、涛声,奏出了一支气势磅礴、雄浑有力的大海交响乐。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音符,在海浪编成的五线谱上跳跃。闪电之中,他看见了大海里那小山似的波澜,心里不由得发一声感叹:啊!这才是真正的男子汉的海洋!生活本来就不是浪漫的。闪电之中,他看见了桅杆上那悠然旋转的雷达线,脑海里便浮现出荧光屏上的那些迷乱的回波。又一道闪电。他猛然发现在他身边几步远的地方,还有一个人在淋雨。是顾西双。顿时,一种不可名状的冲动使他快步走到他跟前:“部门长……”顾西双转头看看他,用力捏了一下他的肩膀:“我也想……淋淋雨……”唐兴龙知道,出完这次海,部门长就要转业离队了。本来领导不让他出海的,可他仍然坚持要来。他说:我决不是想捞个“站完最后一班岗”的名,咱没那个觉悟。我就是想再到海上去看看……唐兴龙理解,他是眷恋这战斗了十几年的军舰,眷恋这朝夕相处了十几年的大海呀!仿佛就是在那一刻,他更理解了海……“真的。现在我看到了。将来你会比我有出息。就是沟沟坎坎还少不了……”又一声惊雷。又一道闪电。又一阵狂风巨浪。军舰在海浪间颠簸,沉下去,又浮上来。沉下去,又浮上来……
